大河
一条宽阔的大河,悠然散淡地向北飘去,一直飘向塔卡拉玛干沙漠中央那最为干旱的死亡之地。这条河名字叫克里雅河。
沙漠里所有的河流,最终的命运都将是被沙漠吸干,克里雅河也不例外。在克里雅河即将沉没于滚滚黄沙的最后关头,它滋养了一块大漠深处的神秘绿洲—达里雅布依。
“克里雅”是维吾尔语对于田的称谓,故克里雅河也叫于田河。克里雅河发源于昆仑山主峰的北坡,总长530公里的克里雅河自南向北流动,滋润了于田县的绿洲后,继续蜿蜒向北,深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,最后消失在达里雅布依的北面。
升起无人机,顿时悟到了为什么对克里雅河,史书记载和民间说法都有“来而不定”、“漂移不定”之辞。克里雅河河水随着季节性洪水而摆动漂移,浅浅的河床在大漠中绘画出了神奇瑰丽的纹理。大河又如天神抛下的一条闪亮缎带,缠裹着两岸的红柳和胡杨,飘飘渺渺,一起游向大漠的最深处。
从高空俯瞰,可以清楚地看到沿河生态系统依河而生,伴河而存。河两岸的沙地上稀疏点缀着还没有长出叶子的胡杨、红柳、芦苇、骆驼刺等荒漠植被,形成了一条东西宽五到十公里的生态走廊。在此之外的远方,全都是无边无际的荒漠黄沙。
发现
我们的越野车轰鸣着冲进沙漠,沿着克里雅河的西岸向北而行,目标是找寻达里雅布依古村落。通往达里雅布依老村的路只有一条,那就是追随着克里雅河一路北上,等到了河流的尾闾,也就找到了达里雅布依。
离开于田县城91公里后,那条窄窄的荒漠公路就终断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漠黄沙。这里其实没有“路”,只能沿着隐约可辨的车辙,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沙丘之间穿梭绕行,翻越四、五十米高的沙山,冲上去再跌下来,人也随着车子的起伏,剧烈地颠簸摇晃着。到了这样的地方,即便是专业的沙漠越野车,速度慢得也只能像只沙海中爬行的蜗牛。
在颠簸倾斜中挣扎着,我费力举着手机拍下窗外掠过的沙丘、河滩、胡杨、红柳丛和时而蜿蜒而至的克里雅河。天空是灰白色的,阳光并不算炽烈,但沙地仍然十分耀眼,极目所见只有一种颜色—沙漠色。一路上看不到一丝人烟,除了越野车爬坡时发出的轰鸣,空寂无声,这里,恍若时空停滞。
这条路,125年前,瑞典探险家斯文·赫定(Sven Hedin,1865—1952)也曾经走过。
关于达里雅布依的记载,最早出现在斯文·赫定的探险记述里。1896年,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寻宝的斯文·赫定,在克里雅老河床附近,找到了喀拉墩和丹丹乌里克两处汉唐遗址后,沿塔里木盆地的克里雅河继续北上,追寻塔克拉玛干的尽头。在大漠腹地,数度摆脱死神追逐的斯文·赫定,惊讶地发现眼前出现了一片参天的胡杨,林中有成群奔跑的野骆驼和野猪, 还有一群生息于此的人。后来,他把这次史诗般的穿越写进了著作《穿越亚洲》中,给这片与世隔绝的“原始”部落起名叫“通古斯巴孜特” (意为野猪出没的地方)。从此,世人知道了在塔克拉玛干死亡之海的心脏,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绿洲。
后来,包括英国人马克·斯坦因(Marc Aurel Stein,1862—1943)在内的几位探险家,也踏上过神秘的通古斯巴孜特,但高大的沙丘阻隔了外部世界探寻的脚步,这里的人依然过着悄然隐者离群索居的日子。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上个世纪50年代,于田县政府在得知自己的地盘内,竟还有一群“遗民”隐居在沙漠深处不为人所知时,派人前往考察。工作组询问当地居民“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老乡说“达里雅布依(汉语“大河沿”之意,“达里雅”意为河流,“布依”意为河岸)。于是,通古斯巴孜特便有了一个新的地名,生活在这里的原始居民,也依他们的母亲河克里雅河而被称为“克里雅人”。政府派骆驼队送去面粉、日用品,将其编入管辖建制,此后还经历了人民公社和大河沿大队的日子,到上世纪80年代才设立了达里雅布依乡。
老村
车子继续向沙漠深处行进,那里有此行探寻的目标——达里雅布依的原始村落。
要想去到达里雅布依老村,需要在沙漠中跋涉130公里,一直不停地跑也需要5个小时。我们的司机兼向导热杰普车技娴熟,驾驶着他的丰田酷路泽在高低起伏的沙丘中间,游刃有余地上下穿梭着,给油、收油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,在沙海中,把车子尽量开得又快又平稳。
因了某个机缘,我们此行沙漠穿越有幸认识了人称“沙漠王”的热杰普。今年52岁的热杰普,中等身材,性格开朗。热杰普讲信誉,前一天晚上我与他电话讲好之后,当天早晨为了准时接上我们,6:30就从于田县城的家里出发了。
沙漠中刮一场风暴,前车留下的车辙就会消失不见。很多时候,在完全没有车辙可循,我开始有点担心时,热杰普淡定自若地转动方向盘,轻松地找到了正确的前进方向,因为这条路,他已经走了将近三十年,来往数十次。
茫茫大漠,漫长穿越中,热杰普讲着他和达里雅布依的故事。
1984年,热杰普开着“解放”大卡车第一次往村子里运送物资。第二年,他和一个伙伴一起开车进达里雅布依,半路上车坏了。热杰普一个人走了7天才走出沙漠,带着汽车配件又独自走了7天,回去修好了车。这十多天中,担心野兽袭击,他不敢睡觉,日夜赶路。当时他发誓再也不来这个地方,没想到后半生竟与达里雅布依结缘。热杰普告诉我们,他还曾经带路开拓克里雅古道,也就是进藏第九线。
前方逐渐密集起来的胡杨林似乎预示着大漠深处有人家。果然,河滩上出现了几只散漫的羊。
达里雅布依乡可以算是中国最为地广人稀的乡村了。300多户、1300多人分散居住在总面积1.5万平方公里的浩瀚沙漠中,相距最近的人家也要隔上几公里。贫瘠恶劣的自然条件决定了这里人的生活方式,因为只有这样,周围的草木才能勉强让羊群吃饱。
远远望去,高大的胡杨树下,孤零零地立着一栋简陋的小泥巴草房,那就是克里雅人的家。
河流滋养了生物,孕育了文明,生活在克里雅河畔的人们一直沿袭着原始自然的生活方式。这里胡杨和红柳遍生,克里雅人的生活也与这两种植物密不可分。走近一户克里雅人家,院子是一圈胡杨木做成的篱笆,房子是不用一颗钉子的“芭子房”——用胡杨树干、红柳枝和芦苇排扎而成,表面抹上克里雅河的淤泥,房门是用一棵高大的胡杨木挖空而成。
克里雅人的屋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摆设。屋子里除了一进门的那一小块地方,整个地面都用沙子垒成一个不到一尺高的台地,四周简单用水泥木桩固定住,台子上铺上毯子席子,这就是床、饭桌、椅子……
屋子里最吸引目光的是克里雅人独创的火塘。在台地中央挖一个方形的、略低于台面的浅坑,在坑里点燃胡杨、红柳枝,就可以烧水、做沙饼。房子四处都透着光,烟火一起,无数大小光柱从房顶投射下来,简陋的茅舍顿时变成了摄影人求之不得的“影棚”。
克里雅人没有锁门的习惯,路不拾遗、夜不闭户的淳朴民风一代代传承着。在克里雅河边,我们来到了一户人家,进到院子里,发现主人不在家。热杰普径自推开房门,走进屋里,捡起几根柴火,开始点火烧水。他说这是这边的风俗。在人烟稀少的大漠中,饥渴的路人可以自己进到房子里烧水煮饭,躲避风沙,待吃饱喝足后继续行路。在另外一户人家,空荡无人的房间里,热杰普打开一个木柜子,居然看到里面放着已经宰杀好的羊肉。
进入沙漠后,我们走进的第一户克里雅人家,遇到了阿米娜一家。
阿米娜有着胡杨树一样修长均匀的身材和克里雅人典型的清秀脸庞,39岁的她看上去并没有太多长年沙漠生活的痕迹,沉思浅笑间,竟有几分“蒙娜丽莎”的韵味。
阿米娜请我们进屋,开始为我们做克里雅人的传统面食“沙饼”。“沙饼”维吾尔语叫“库麦琪”,有带肉的和不带肉的两种。阿米娜先把火塘里的红柳枝点燃,用一个小壶里的水把手洗干净,开始在一个钢盆里和面,我注意到她没有往面粉里加酵母。和好面后,翻出来一个蛇皮袋,把面团放在蛇皮袋上,权当案板了。用手整形,把面团整成一尺多直径的圆形面饼。饼做好了,木柴也已把火塘下面的沙子烤得滚烫了。阿米娜把木炭扒拉到一边,露出干净的热沙,把饼平铺在热沙子上,上面再盖上一层沙子、再盖上热木炭。大约等半小时,沙饼新鲜出“炉”了。热热的掰开,咬一口,口感酥脆,满嘴浓郁的谷香。
阿米娜做沙饼时,她的老公,49岁的买买提在火塘旁的铺上卧着,静静看着媳妇忙碌着。我为阿米娜拎起水壶帮助她冲洗手,热杰普评价道“女人帮助女人”。我们车里带着几颗预备自己做饭吃的圆白菜,临走时我拿了一颗送给阿米娜,她高兴地捧着圆白菜,站在篱笆前目送着我们。
达里雅布依的人就像活在沙子里。用红柳枝条和泥巴糊成的芭子房,四面透风,沙尘满屋。克里雅人每家都有一把红柳枝编的笤帚,一天中无数次地清扫无处不在的沙子,炕上、院子里、房梁上……
在沙海中跋涉大半天后,终于到了达里雅布依古村落。
老村显得很萧条冷清。2017年开始,陆续有200多户人家已经搬迁到了达里雅布依新村。
村里只有两条黄土路,两边有一些极其简陋的泥土房子,有3、4家小商店仍然开着,黑洞洞的店里只有萝卜、皮芽子(洋葱)、土豆、大蒜和最基本的日用品。
昔日的学校和乡政府,仍然挂着牌子,已经人去院空。
路口有一家小饭馆,我们和另外几个四川来的游客都在这里吃饭。吃饭要跟老板娘事先预定。我们中午吃的盖饭,炒洋葱、土豆、胡萝卜加上几片羊肉,浇在米饭上。由于交通仍然不便,达里雅布依人似乎只吃这几样方便运输储存的蔬菜。晚饭说好吃拉面,估计浇头一样,只是盖在面条上。到了晚饭的饭点,一进门,老板娘就说“没有面”,也没有其它的吃的。原来,下午老板杀了一只羊,羊倒吊在房里,还在收拾着,没时间做面。我们只好顺势改吃手抓肉了。这里的人卖肉是连骨头带肉一起算,而我们只要肉、还不要肥肉。老板尽管显出为难的神情,还是按照我们的要求切了二斤肉。吃肉也简单,切成大块下锅清水煮,放点盐,居然毫无膻气。
变化与选择
世界已经进入了21世纪,克里雅人仍基本上与外界隔绝。地处沙漠腹地的达里雅布依,早年进出全凭骆驼和毛驴车,骆驼到县城一次,至少要走8天。上世纪80年代以后虽然有了汽车运送粮食和其他生活物资,克里雅人仍在大漠深处孤寂地生活着。
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也出现了生态环境问题。气候变化以及人畜增长过快加速了环境恶化,绿色走廊及河道严重沙漠化,植被退化。
沙漠中生存的人盖房、取暖和做饭全靠红柳和胡杨。克里雅人有绝不灭火的习惯,祖先流传下来的最重要的训诫就是:火种就是生命,一旦没有了火,沙漠就会变成死地。据说有些人家的火种保留了400多年没熄灭过。古老的生活方式也加速了天然荒漠林的消耗和衰退。
2016年以后,出于脱贫攻坚与生态恶化的双重考虑,在距离于田县城91公里的地方,建设了一片新村。新村虽然仍处于沙漠之中,政府投入资金专门修建了一条连接外部世界的柏油路。
新村有一排排整齐的灰顶白墙砖瓦房,宽敞洁净的院子铺着花砖。
我们借宿在村子东面一个漂亮的院落里。房间干爽明亮,床上是崭新的被褥,卫生间里还有电热水器。
遇到两个湖北来承包装修工程的。他们介绍说,每个院子住四家,二楼是村民住,一楼有四间民宿,每个家庭分一间,可以作为旅游收入。村子里一共有200多间这样的民宿。
村子中央的空地上,几拨大小孩子在打篮球,玩健身器材。往西看,那里似乎建了一个舞台,听说将来开发旅游后,要变成美食广场。
我在新村里闲逛。在村子西面一排土黄色外墙、家家屋顶装有卫星天线的房子前,一个红衣女孩见到我,跑出来,冲我笑着,告诉我她叫热比娅,是2017年从老村搬过来的。11岁的热比娅在另外一个乡上学,只有周末回家。我问她:你家的房子和东面灰白色房子有什么不一样?她说那边的新房子是2019年才盖好的,“只比我家房子多一个房间”。我看到一个有趣的设计细节,新村房子的铝合金玻璃窗户外面,加了一排克里雅人传统的木桩装饰。
天渐渐黑下来,随便进到一户人家参观。宽敞的客厅里摆着大沙发、大冰箱,窗户上挂着华丽精美的窗帘布艺,一个男孩坐在沙发上玩着手机。厨房里,两个女人在做晚饭,架在液化气炉子上的炒菜锅飘出阵阵香气,家里还安装了烧暖气的电锅炉。达里雅布依人也过上了和城里人一样的日子。
但仍然有一部分村民选择留在克里雅河边的达里雅布依老村。在阿米娜家时,我问她:为什么没有搬去新村?阿米娜说:我们的生活在这里,要放羊、挖药(种肉苁蓉),孩子在新村上学。
这里的羊儿千百年来已经习惯了这方的水土。夏秋季节,游牧为生的克里雅人每日清晨带着羊群去寻找新鲜的胡杨嫩枝,冬春时日羊群则啃食河边的干芦苇。这里的羊个个长得洁白滚圆,似乎比草原上的羊还要肥硕干净。
正是冬春交替时节,在达里雅布依老村,家家户户院子里晾晒着大片的肉苁蓉。克里雅人种植挖掘这种素有“沙漠人参”之称的中药材,带到县城去卖掉,换取一些生活用品。
克里雅人属于达里雅布依,属于自然,大漠蓝天下他们难舍“大河沿”的自由自在和与世无争,但也不拒绝现代开放和更好的生活。选择留在老村的村民在新村也都分得了新房,孩子也在外面上学。
离开达里雅布依的第二天,走在去往和田机场的路上,我平生第一次领略了沙尘暴的壮观和威力,狂风裹着黄沙像潮水一般滚过公路,前面的路、路标和车子,都在黄沙中魔术一样消失了。
看来达里雅布依只想把她亘古的宁静与寂寥留在我的记忆中:清晨,第一丝晨光钻过红柳条的间隙洒进屋里,第一扇胡杨木门打开,阿米娜的第一个热沙饼出炉,老村的牧人赶着羊群出门……
达里雅布依的一部分已经成为历史,而克里雅人的未来更值得期待。
(本文作者为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副秘书长。本文图片/视频由作者于2021年4月拍摄于新疆于田县达里雅布依乡)